大侠不肯吃亏，还是选了当爹。
他立了规矩，不花我的银子。
当儿子得跟着他风餐露宿，我同意了。
说是风餐露宿，其实还是有破庙住，苍蝇馆子吃。
“我叫余无忧，你叫什么？”江湖规矩，互通姓名。
“蛋蛋！我娘说我生下来是颗蛋。
”他抽了抽嘴角。
苍蝇馆子的馄饨十分美味，我很想再吃一碗。
他好像很穷，我摸摸口袋里的金叶子，舔了舔嘴唇，还是算了吧。
他掏出几文钱，“小二，再来一碗。
”“你打架就打架，撒金叶子作甚？”“我爹说，哦，我家里的爹说，这世上就没有撒金子办不成的事儿。
”“想不到他是骗我的。
”我有点郁闷。
他又抽了抽嘴角。
“你爹没骗你，只是不是这么个撒法。
”“姿势还有讲究？”我从地上蹦到板凳上，“那你教教我——”我掏出一把金叶子扔在油乎乎的破桌子上，一不留神破板凳儿散架了，我摔了个屁股墩儿。
小二端着馄饨过来，“小爷，这是咋弄的呢？”爹一手拉起我，另一手把金叶子拢成一堆儿按住，“小孩子淘气，我给你修好。
”他把金叶子揣回我裤兜，“财不露白。
”爹三下两下就修好了板凳，小二感叹，“爷的手艺可不一般。
”掌柜跑出来跟他商量，请他把店里的板凳桌子都修理一遍。
“小爷喜欢吃咱家的馄饨，往后直管来，敞开肚皮吃，咱家管够。
”他又吩咐小二，“快把钱退给爷。
”我崇拜地看着他，“哇，爹可真厉害，修修板凳就能换馄饨吃。
”他摸摸我的头，“凭劳力赚钱，大家都这样，蛋蛋也可以。
”我路上一直在思考，自己凭啥本事能换口吃的。
他领我到钱庄，把我兜里的金叶子全都换成了银票。
我本想着偷偷留几片用，他仿佛浑身长满了眼，东搜西搜全给我抖露了出来。
“那你帮我拿着吧，这么大票也没地方找零呀！”我苦着脸说。
他没做声，将银票揣进了怀里。
“爷慢走——”钱庄的伙计毕恭毕敬送我们出门。
他虽然身着布衣，站在哪里都不显得突兀，大概是长得极高的缘故，人们总要仰头看他，无端显出几分矜贵来。
“蛋蛋，走，爹给你买新衣服。
”他领我到布庄挑了一身合身的衣服给我换上。
“嗨，看小爷穿上多精神。
”他掏出几十文钱付给伙计，摸摸我的头，满意地笑了。
我看着换下的破烂装，没好意思告诉他，这是今年的时新款式，有设计师签名那种，很贵的。
新衣服的领子很硬，硌得我脖子生疼，我用手挠了挠。
他帮我扯得宽敞一些，“这衣服米汤浆洗过，下水就软和了。
”晚上，我睡下了。
爹开始做针线活。
他用布给我的新衣服做了一个暗兜，然后把银票塞进去，四周缝得密密实实。
我一直在偷瞄他。
他缝完最后一针，咬断线头，将衣服叠好放到我枕头旁。
“蛋蛋，你为何离家出走？”“啊？你怎么知道？”我猝不及防地反问。
“你这么小，家里人怎会放你一人出来？”其实娘说过，若按人间的岁数算，我也是老祖宗了。
“因为我爹快有新的小宝宝了。
”“就为这个你就偷跑了？”他不紧不慢地问。
“我爹的小宝宝不是我娘生的。
”他一副“啊，原来如此”的表情，帮我掖了掖被子，“快睡吧——”2“爹，为啥不去馄饨店儿？”他牵着我穿过巷子，“人家不肯收钱，怎么好意思老去？”我肚子咕噜叫，咽了口唾沫，“那咱不是亏了？你修好了那么多板凳桌子！”他笑了，“举手之劳，不算什么。
”他笑起来真是极好看的。
原本平板无奇的面上宛如春风吹拂，阳光灿烂。
小巷尽头一间半边屋狭窄逼人。
老婆婆坐在门前慢慢用勺子推动浮在锅中雪白的汤团，并排的小炉子上煮着一锅卤蛋。
雾气氤氲中飘浮着香甜的气味。
老婆婆熟稔地和爹打着招呼。
汤团十分香甜，但我更喜欢卤蛋，三口两口就吞到肚里。
他突然闷哼一声，脸色变得像一张白纸。
老婆婆见惯不惊，“小哥旧疾又犯了？慢慢吃，吃饱了总会好一点。
”爹吃完了汤团，脸色果真红润了些。
他看着我，伸手摸摸我的头，“蛋蛋，本来打算送你回家，恐怕要耽搁几天。
”他掏出钱放在桌子上，跟老婆婆打了个招呼，牵起我的手往外走。
“等一下——”老婆婆递给我一个布兜，兜里装了好几个卤蛋，“等会儿要爬山，给孩子路上吃。
”我仰头看爹，他冲我点头，示意我接着，他伸手去怀里掏钱。
老婆婆板着脸，“我送给孩子吃的，要啥钱？要跟老婆子算账，想收修门板的钱？”爹只得作罢，向老婆婆道了声“多谢。
”拎着温温的卤蛋，回头看老婆婆正颤颤巍巍捡起地上的吹火棍，我忙把蛋往爹手上一塞跑了过去。
“阿婆，我来！”灶打得很低，我趴在地上把火吹得很旺。
“好孩子！”老婆婆帮我擦了把脸，“快去吧！路上小心！”爹带着我又去包子铺买了些包子，他叫伙计分了好几包。
“路很远吗？要这么多吃的？”“不是，我们先去一趟桥下。
”刚进桥洞，窜出来好几只野猫，还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半大小子。
他留了一包包子，其余的都分给了那几个小子。
小子们丢了些给野猫，大家都吃得很香。
他又给了他们些钱。
“走吧，蛋蛋——”路上他告诉我，那些小子都是无父无母的流浪儿。
“爹，我有钱。
我身上的银票，为什么不给他们？”他失笑，“蛋蛋，你还是个小孩，顾好自己就行了。
”我仰望着那座山，刀削似的山峰，“这么高哇？”他指着隐入层云的顶峰，“药泉在山顶上。
”几乎没有路，我捣着两条小短腿儿气喘吁吁地往上爬。
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边走边摘了几片芭蕉叶，手里不停地编织东西。
很快编好了一个笼，“蛋蛋，来，坐进来。
”“等等——”他从怀里掏出一团布，是我换下的破烂装，他居然没舍得丢。
他团巴团巴铺在笼子里，拍了两下。
我坐进笼子，一边吊着一条腿，头伸在外面，他拎着我晃晃悠悠往上走。
晃着晃着我就睡着了，临睡前我想起来，昨天在集市上，卖鸡的就是这么拎着鸡笼子的。
3药泉的水是温的。
爹给我搓了个澡，黑黑的泥条直往下掉，他笑出了声。
“爹，你也太厉害了吧！这里连路都没有，你都能找到！”“运气好罢了，有灵鸟引路。
”清洗完毕，他带我到一个山洞，把包袱交给我。
“蛋蛋，这几天你就在这里等我。
你别怕，这里很安全——”他啰嗦了一大堆，出去进来了好几回才真的走了。
走之前又嘱咐我，“蛋蛋，不管听到什么声音，你都别怕，我不会有事。
”我在山洞里睡得很香，起来啃了几个包子，打算抓几只野味烤来吃。
在山上转了半天，除了长果子的树，啥也没找着。
我爬上树摘了果子，脆甜多汁，忍不住多吃了几个。
“小孩儿，下来——”树下站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冲我招手。
“紧着那果子吃，也不怕肚子疼。
”他手里提着只野兔。
我去山洞翻出火折子，老头一脸嫌弃，“用得着这么麻烦？”他提拉着兔子，掌心里滚出一团火，兔子烤得嗞啦冒油，肉香四溢。
可惜劲儿用大了，烤胡了。
老头讪讪地扯了条腿儿丢给我，“将就吃吧！好久没烤过了，手生了。
”我不挑，果子再好吃也比不了肉。
“小孩儿，你不问问我是谁？”“有啥好问的？灵山处处结阵，别说凡人了，就是道行浅一点儿的神仙也上不来。
”老头满意地点点头，“嗯，小子聪明！比我家那个傻小子强。
”我突然很疑惑，“那我爹，他凭啥能上来？”“凡人靠灵鸟引路也能上来。
不过——”老头的话被一声长啸打断，那啸声刺穿了包裹在山顶的层云，震颤了山林，山洞里的土块跳了几跳。
我跑出山洞，啸声处金光四射，爹正仰首站立在瀑布之下。
他似乎变高了很多，双肩被剧烈的力道生拉硬扯，变形得厉害，然后，血肉崩飞。
他的啸声越来越急促，血肉在金光中变得透明，痛苦似乎也变得透明。
隐隐地，他的右肩长出了翅膀，那巨大的翅膀仿佛能扇动天地轮转。
只听“咣”地一声巨响。
金光消失了，爹不见了，万物回归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人呢？”我惊慌失措地问。
“晕过去啦！”老头很平静。
我撒腿往里跑，老头一把揪住我，“别去！扰乱了心神可不是好玩儿的。
”“那怎么办？”“没事儿，”老头揪住我的衣领往洞里走，“啃你的兔肉吧！他过会儿就能醒。
这算啥，你是没瞅着往回的动静。
”我觉着手里的肉不香了。
老头不当回事儿，“这才哪儿跟哪儿？要重塑金身哪有不痛的？”“他这是运气好，有灵鸟引上来。
你问问三界之中多少妖魔人神想受这脱胎换骨之痛？”“别说是他，就是那引路的灵鸟得受多少苦？”“这灵山八十一道结阵，水火雷电，刀砍剑劈，虫咬蚁啃，阵阵不同。
他一介凡胎拿什么抵受？”“啊？我上来的时候没感觉啊，睡一觉就到啦。
”老头吹了吹胡子，“这八百年你知道他上来多少回了吗？如今那结阵对他已经不管用啦！当初——”“那灵鸟这么痛苦，为什么引他上来？”老头觑着我，“这我哪儿知道？这你得问那灵鸟去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