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神将玄祁仙君带入噙华殿的那一日,父亲在云痕河边品茶。
人人都说父亲命好,他不过一个凡人,却能让贵为战神的母亲许诺相守一生。
可父亲曾对我说:“人都不该自轻自贱。不管你母亲是何人,若有一日她负了我,我就回我的凡间,再不相见。”
因为父亲的教诲,我与月淮仙姬成婚,在三生石上携手刻下名字,约定白头。
可是后来,母神还是负了他,让玄祁仙君住进了噙华殿。
月淮仙姬也背叛了我,带回一只柔弱的男月兔。
母神再成婚那日,父亲跃入云痕河,消失在九重天中。
而看着和月兔执手的月淮仙姬,我想我也应该离开了。
1.
父亲曾经是九重天上最洒脱的人,可是最近他忽然变了。
与我相见时,他神色憔悴,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倦态。
“临清,你母神爱上别人了。”
我大惊失色:“父亲,母神与您是人人称道的神仙眷侣,怎会如此?母神向来敬您爱您,会不会是您多心了?”
父亲哀哀地笑了:“是我太傻,凡人怎么能比得过神仙的不老不朽呢。”
父亲以凡人之身与母神结亲,虽然有母神的灵气护体,让父亲寿命增长,衰老的速度变慢。
但他终究不是天族的人,这些年脸上也渐渐有了皱纹。
我才知道,在母神生下我之后,恰逢三界动乱,母神长居昆仑山处置动乱,和玄祁仙君相遇。
无人知晓,她和玄祁一见钟情,在昆仑恩爱百年,悄悄诞下了一个孩子。
虽然我是母神的血脉,但身上流着一半凡人的血,终究于仙法上不能有很高的造诣。
母神是战神之尊,怎么能容许自己只有一个灵根不全的孩子呢?
她待我和父亲极好,可是骨子里也有自己的执拗和骄傲,她想要一个能继承她战神之位的,身份和血缘都高贵的孩子。
“我只当她是在昆仑处理动乱,那时我一个人受尽了九重天上神仙们的背后羞辱,他们嘲笑我是凡人,配不上当战神的夫君。”
父亲声音有些嘶哑道:“我一个凡人,拉扯着孩子,还被天后搓磨,说战神克己一世,是我耽误了她!”
“我多年辛苦,终于赢得了所有人的认可,你母神却带回来一个孩子,说是她和玄祁早就在昆仑山私定了终身!”
“临清,我和你说过,若是你母神负了我,我就回我的人间。如今到了离开的时候了,我希望你不要拦我。”
我看着父亲,安慰道:“父亲,我是您的骨肉,从小受您教导。无论您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支持。”
他欣慰地笑了,顺口问道:“那你呢,你与月淮仙姬如何?”
我叹了一口气,跪在地上:“孩儿不孝,辜负了父亲为我选的姻缘。月淮仙姬带回了一只月兔,与他恩爱非常,儿子已经打算同她一别两宽。”
父亲眼神微痛,月淮仙姬是他悉心为我择的良人。
我毕竟是战神的孩儿,当初到了年纪也是四海八荒的仙子争着求嫁的仙君。
父亲说,他作为一介凡人,在这仙界从未得到正眼对待。
“凡人来到这仙界,注定与这长命百岁的神仙不同。”
我是父亲唯一的血脉,他希望我能一生和乐顺遂。
东海的龙女长相美艳,但是出了名的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天后的亲侄女从人间历劫回来后已偷偷养了一个男子在殿里。
九重天的上神们,更是潇洒自由,从来不愿意被婚约束缚。
唯有月淮仙姬,她在不周山上沉睡了百年,却在苏醒的第一瞬,说要与我成亲。
“临清,千年来,我的梦里全都是你。”
她说百年前在噙华殿前惊鸿一瞥,她就爱上我了。
月淮待我极好,又是清冷孤高一般的仙姬。我亦在相处中爱上了她。
她说她会在这仙界爱我永生永世,我们在三生石上携手刻下了名字。
但这只是第一百年,她就另觅新欢。
2.
月淮回了不周山三日,带了一只月兔回临清宫。
那月兔楚楚可怜,身上遍布伤痕。
月淮说:“我在不周山脚,被这只小月兔缠上了,他受了灵兽的撕咬,本来是活不长的。但看他可怜,我便出手相救,谁知他是个知恩图报的,非要跟着我回来。”
说话间,月兔化出人形,是一个俊朗的少年。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还提出要把月兔留在临清宫,做个洒扫的仙使。
月淮的笑意顿住了,露出些不可置信:“临清,你素来是最心善的,月兔身世低微,你还要他为奴为婢?他若是做了仙使,灵力如此微小,一定会受人欺负的。”
月兔柔柔弱弱地站在她身后,顿时红了眼睛:“我从小就受人欺辱,月淮仙姬说能给我一个安身之地,却要我做你们的奴吗?”
我不解他们的意思:“九重天上的仙使有数万之众,难道你都觉得他们是奴?”
“况且你救了他,总不能让他无名无份地待在临清宫吧?”
月兔的眼里盈满了泪水,跪在我的脚边,“临清仙君,月兔自知身份低微,但也是明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月淮仙姬救了我的性命,我愿意侍奉左右,不求名分,但求报恩!”
我听明白了几分,笑道:“月淮,你的意思呢?”
月淮侧过头去,语气有些不自然:“临清,月兔无处可去,你就收留他吧…”
“我几时不愿意收留他了?我说了,他想要留下,就在临清宫做个仙使。”
“还是说,你要把他留在这让他侍奉你?”
我眼里已经有了寒意,月淮却恍若未觉,欣喜道:“你真的愿意吗?我就知道你最是通情达理的,你父亲都能接受玄祁仙君,你一定也能和月兔和睦相处的。”
“临清,你知道我的心里只有你。只是给月兔一个虚名,让他能在九重天好好地生活,你不会介意吧?”
月兔抬起头,向我谢道:“临清仙君,都说你是战神的儿子,战神庇护四海,她的儿子果然也心胸宽广,让人佩服!”
我不发一语,他们已经做好了决定,还给了我一个贤良大度的美名。
月淮亲密地挽着月兔的胳膊,满眼心疼道:“你的脚还伤着,不能久跪。”
月兔泪眼汪汪地看着她,展眉笑道:“为了仙姬,月兔万死不辞。”
我冷眼看着这一出情深意重的好戏,心却渐渐荒凉。
救命之恩,原来是以身相报。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月淮又说道:“夜深露重,我带月兔回房了。临清你也早点歇下吧。
站在临清宫前,月淮牵着着月兔大步走入,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我。
我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等待,期望着她能够记起来,今晚是月圆。
我的骨血仙人相合,每在月圆之夜就会血气相冲,痛不欲生,是月淮为我渡灵力,陪我度过一个又一个月圆之夜。
可是今夜她惦记着月兔腿脚有伤,惦记着夜深露重,独独忘记了我会痛。
我独自抬头看着“临清”的宫匾笑了。
他说此殿为了留我而建,如今住进了别人。明月仍在,但人心已变。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强求呢?
3.
月淮和我母神同一日成亲,花嫁从噙华殿一直排到临清宫。
在这仙界,不分男女,谁的仙位高,就有纳人的权力。
成亲前夕,母神久违地到了父亲的房里。
她脱下繁复的服饰,只穿着一件白衣,一如他们初见那天。
父亲坐在那品茶,冷淡道:“不去准备成亲的事,怎么来了我这里?”
没想到母神沉默了许久,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
灯光下,玉佩流光溢彩,父亲却怔愣住了。
“你还记得我们成亲那一日,你给了我这个信物吗?”
“我想用它换你给玄祁一个名份,他陪我在昆仑那么多年,与我生子,我不能让他无名无份地过一辈子。”
他说的是他们在凡间的那一场婚约。
在凡间,历劫的母神救下被敌军擒住的父亲,父亲感激不已,留给她一块玉佩作为信物。
“若是来日你有事相求,只需拿出此物,我一定尽我所能帮助你。”
父亲笑起来,眼泪却落到了唇边,“柔则,我以为此物,是我们之间的定情之物。”
母神皱起眉头,急促地为他擦去眼泪:“叶生,我很爱你,但你不能要求我为你守身如玉。你们人间的男子尚且三妻四妾,我堂堂战神,难道就连一个知心的道侣,一个能继承我的尊位的孩子都不能有吗?”
她耐下性子,拉起父亲的手,温柔道:“你放心,玄祁性子活泼,也不爱争抢,他和孩子住在侧殿,他会和你好好相处的!”
父亲不语,只用噙满泪水的眼睛看着她。
母神有些烦躁了,怒道:“叶生,几千年了,你还要任性到几时?”
我透过水月镜看着这一切,心中只觉得悲哀。
父亲说得没错,一个人在爱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不惜说出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话,才证明这份感情的忠贞不渝。
一旦他们不爱了,这个世道也有一万个道理为之辩护。
母神与他相爱时,说他纯真可敬,如今却成了任性妄为。
我转过身,月淮静静地睡在我身侧。
她的眉眼还如曾经一般,不染尘埃。
她睡得不安宁,梦里还呓语着我的名字:“临清,不要走。”
其实月淮对我很好,她和月兔也从来不算逾矩,进退有礼,更是从不留宿。
但是我是全天下最熟悉她的人,我看得出那些也许连她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情谊。
她会在月兔流泪伤身时皱起眉头,在靠近他时唇角微动,在他走过她的身边时,怅然若失地伸出手。
我不明白,多年的夫妻之情,为什么比不过一面之缘,比不过昆仑山的风光,比不过儿女情缘,比不过不周山下的三日。
她和我母神,一个身体背叛,一个心神游离。
我和我的父亲,都不愿再等。
我笑着把她的手推开,我的侧影和水月镜中父亲的轮廓渐渐重合,我们说出了同一句话。
“无爱之地,何须久留?”
4.
母神成亲,我这个做儿子的自然也要到场。
我和父亲穿着吉服坐在上首,看着我们的爱人迎接别的男子。
九重天上看不惯我和父亲的仙子们纷纷说起了风凉话。
“叶生一个凡人,总有年老色衰的那一天。柔则上神可是天族的战神,他妄想着能独占战神,却生出个灵根不全的儿子,丢尽了战神的脸!”
旁边的小仙笑道:“可不是吗?做了这么久鸳鸯成双的大梦,也该醒了吧。我看战神和玄祁仙君,身世相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我看哪,月淮仙姬和月兔也很是般配呢,一个不染凡尘,一个天真可爱,实在是一桩佳话。”
昔日的羡慕如今成了百倍千倍的奚落和嘲笑。
我攥紧了手,父亲笑了笑,对我说道:“临清,随父亲去人间吧。我们找一个寻常的地方,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我看着月淮和月兔牵着手在三生石上刻下名字,一如我们当年一般,眼泪渐渐模糊了视线。
母神和玄祁仙君牵着他们的孩子,受着天后的训导,宛如一个美好的家庭。
天后赞许地笑道:“柔则,九重天上的战神之位,总算是后继有人了。”
母神拍了拍她和玄祁仙君生下的孩子的头,“这小子,要成为战神还远着呢。所幸流着我和他父亲的血,差不到哪里去。”
“只是辛苦了玄祁,同我在昆仑苦寒之地,清修了百年。”
玄祁笑,望向母神时满眼柔情:“玄祁不苦,只要能长伴君侧,玄祁就心满意足了。”
母神怜爱地吻上他的侧脸:“玄祁,你受委屈了。”
“等了这么久,我终于能堂堂正正地嫁你了。”
他们身旁,月兔也红着耳尖牵上了月淮的手,轻声道:“月淮仙姬,你欢喜吗?”
月淮没有回答,脸却也染上了粉色。
她向人群里看了一眼,看到我无悲无喜的脸,骤然止住了笑,沉默着挣开了月兔的手。
我心里好笑,她早已心许了别人,何须再看我的脸色呢。
当晚,母神红烛帐暖,父亲在云痕河边喝了一夜的酒。
母神洞房花烛,父亲跃入冰冷刺骨的云痕河。
而我凝望着临清殿灯火通明的偏殿,灵兽像是觉察我的心情,呜呜叫着靠近我,把脸贴在我的腿上。
我微笑着摸了摸它的头,有些难过道:“往后我走了,没人保护你了,你也要好好保护自己。”
这是我成婚时月淮送我的灵兽,我灵根残缺,用不好灵器,她便送了我灵兽,让我***得益。
它焦急地在我身边转来转去,我含笑喝下断魂离体散,躺在桃花树下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