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尽梨花不见君》 第二章 姬别过 免费试读
今生原为戏中死，余世何如一梦中。
尹月也不太记得在这百花园里呆了多久，自从十五岁跟着戏班子从北平来到上海就再也没离开过。班主限制他的外出，而他倒从没想过离开。这个世界仿佛已经和他没有任何瓜葛，到哪都是一样的。
他一直这么活着，不，连活着都算不上了。他的人生已是一片死海，溺在水中，只不过还睁着眼睛罢了，和死亡又有何不同？
“你怎么还不去死？你到底在等什么？”尹月总是这样嘲笑自己，这个压抑的时代早已把他淹没，还有什么好挣扎的？每次合上眼睛，脑海中总有一双眼睛把他从绝望中拉出来。那是什么？也许也只是他的假想罢了！
可那到底是什么？
“尹月！”
尹月靠在梨树下，茫然的睁开眼睛。连他自己都快忘了，还有谁会记得他的名字？
远处有两个身影，赵班主和李老拐带着异样的笑意朝他走来。这情景，他似乎在什么时候见过。是他们让哑巴活着，也是他们让尹月死去。
让一个人死去的方式有千万种，让一个人活过来的方式又有几种？救活一个人有时并不困难，救活一颗死去的心又是否容易？
浓厚的脂粉一层一层抹在脸上，一点一点的将他变成了“她”。尹月望着镜中那个冷艳的花旦，她华容婀娜，丹唇渐笑。而他，却已成为枯木死灰。
“呦！扮相不错。”布帘一掀，一个老头一瘸一拐的走进来。李老拐是园子里的老管家，听说年轻的时候也学过戏，可惜后来摔断了腿，只能杵着拐杖对园里的孩子指指点点。
“小子，你还活着呀！”李老拐坐在镜台上，对着尹月嘻嘻的乐着。
随后赵班主也跟着进来，站在一旁看了尹月几眼，在众人面前他向来保持着班主威严，但在利益面前他又是另一幅模样。
“嗓子能行吗？”赵班主问道。
“放心，他又不是真哑。是吧，姑娘？”尹月还没答话，李老拐倒先替他说了。
尹月没有搭理他，正要穿上鞋子，却听到了一声叫唤。
“班主！霸王不见了！”
“什么！”赵班主一听，大声的喊道：“怎么回事！人呢？”
“这……不知道啊！”跑来的小厮也不知所措。
“还不快去找！”
“是！是！”
李老拐一听倒乐了起来，“嘿，看来这霸王和虞姬搞上了。要不咱今天换个八仙过海，我这铁拐李还能上台呢！嘿嘿！”
“滚滚滚！你这死瘸子都什么时候了还瞎起哄！”赵班主气愤的骂着，就在这时，台上的奏乐响起。
“噹！”
尹月刚穿上右脚的鞋子，突然紧紧咬住嘴唇，脸上的神情十分难看。赵班长一听到奏乐，一把拉起他往台上推去，尹月一个踉跄硬是被赵班主推上台面。
“裘，走吧。反正今天的话剧也演不了了。”
看台的回廊上，一身精致的旗袍勾勒出女子妖娆的身段。她拨了拨乌黑的卷发，烈焰红唇印在白皙的小脸上。纤细的眉毛下，一双妩媚的眼睛直视着眼前人。
一道白色柱子下露出一身黑色西服，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下藏着一双雾一般琢磨不透的眼眸。
“谁说的？我说可以就可以。”那人慵懒的靠在柱子上，眼中紧随着台上的戏子，一抹诡笑轻轻滑过嘴角。
“这虞姬都快唱完了，霸王可怎么办！”演楚霸王的戏子依然不见踪影，赵班主在台下气得直骂李老拐，“都怪你出的馊主意让他来替，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演了！”
“嘿？这能怪我吗？我只说这小子还能唱，最后还不是你想赚的钱！”
“大王回营啊！”
两个老头在台下争论不休，台上的旁白开始响起。
“这回真完了。”赵班主无奈的掩住双眼，等着别人看他的笑话。
“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伏。”
“怎么回事？”赵班主猛的睁开眼睛往台上望去。
台上响起了嘹亮的嗓音，却引起了台下的轰动。在台上，一人头戴霸王盔，身披黑色长袍，腰间佩着一把剑，脸上戴着一副精致的霸王面具，分不清那人是男是女。面具下，一双眼睛直视着尹月的背影。
尹月的心在那一刻被这声音紧紧揪住，他的身体忍不住一颤，脚下凌乱的步子扭了脚踝。那人快速上前扶住，像是安排好的剧情一样。在那一瞬，那人贴住尹月的眼睛，逼着他唱出了那声：“大王！”。
“那是谁？怎么穿得不三不四的！”赵班主皱着眉头，仔细打量着台上的人。
“这……可不知道了！”李老拐敲着拐杖摇了摇头，“管它是谁！你看，那群学生听着还不错！”
尹月舞起剑，脸上的汗珠随着身体的旋转滑落而下，这场戏就快结束了。
“大王！快将宝剑赐予妾身。”
“妃子……不可寻此短见哪！”
“大王！快将宝剑赐予妾身。”
“千万不可。”
“大王，汉兵他……杀进来了！”
“待孤看来。”
此时霸王回头，尹月看着眼前的背影，嘴角微微一笑，抽出那人腰间的宝剑架在脖子上。
听到剑出鞘的声音，那人突然猛的回头，一把抢过尹月手中的剑扔在地上。
“咣当！”剑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回响，顿时又引起了台下的躁动。
“怎么会这样？”赵老板吓了一跳，好不容易就要结束，没想到又出了乱子。
“怎么会这样！”李老拐似乎更加着急，手里的拐杖直跺地板。
台上，尹月心里一震，浓厚的装容上已布满汗珠。那人挽住尹月的腰，逼近他的脸庞，凝视他的双眼，面具下的眉头紧蹙。
“你告诉我，虞姬为何要死？”那声音在尹月耳旁回荡，似女子般温情，又似男儿般洒脱。
那人用力将他拽走，尹月被拖到后台，赵班主和李老拐马上跟了过去，随即几个陌生的手下也跟了上来。
尹月被粗鲁的推到椅子上，眼前的人扯下笨重的头盔，摘下华丽的面具，浸湿的刘海贴在额前，一双耀眼的眼眸夺取了众人的目光。
“洛老板！”李老拐一声大喊，巴不得所有人都听到。
赵班主一听更是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救场的人竟是如今大上海最当红的话剧小生洛应裘！
洛应裘皱着眉头没有搭理他们，蹲下身来抬起尹月的右脚，鞋底已是一片通红，脱下鞋子，大片的玻璃刺入脚底。赵班主和李老拐的眼中顿时露出万分讶异。
尹月死死的咬住嘴唇，眼睛却紧紧注视着眼前人。洛应裘顺着这道目光，抬头与他对视，眼中却带着刺，盯得尹月不知所措。
一旁的手下递来匕首和白酒，洛应裘割开尹月的统袜，顺手就把白酒往伤口一倒。
“嗯！啊！”一阵阵剧烈的刺痛瞬间从脚底传来，紧接着比这更猛烈的巨痛一涌而上，锋利的玻璃瞬间拔出。尹月再也克制不住，嘴里发出一声声痛苦的闷响。
随着英德大学校庆表演结束后，学生们在一片议论声中散去，台上留下几个收拾道具的伙计。有个伙计捡起地上的剑，感觉和往日的道具有所不同，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伙计好奇的拔出剑鞘，锋利的剑气从眼里闪过。
“怎么是把真剑！”伙计太过吃惊，以至于没有发现剑的另一侧沾着鲜血。
洛应裘扯了块布包扎尹月的伤口，瞥了一眼沾满鲜血的双手，新的血液从掌心的一道伤口溢出，混在尹月的血里。
“谢谢……”虚弱的声音从身前传来，洛应裘起身就走，解开身上的袍子，任它滑落在地，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瞥了一眼身旁。
“那是你自己找死。”
尹月的目光紧随着这道背影，直到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视线，撕心裂肺的疼痛从身体的每一处翻涌而来。眼角扫到一旁带血的玻璃，那酒瓶破碎的声音伴随着另一个声音挥之不去。
那是你自己找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