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光高原》 第九章 兰国婚 免费试读
今年的正月十五，大队组织举办闹秧歌活动。村里的一些年轻的小伙子和女娃娃们有一部也被要求去参加。闹秧歌的队伍由四个村里的人组成，大约有百来号人。男的，头上围着那三道道蓝的白色羊肚子手巾，脖子上挂着小腰鼓，手里两根红丝带的腰鼓棒。女的头上清一色大红花，脸蛋铺上一层白粉，两颊清一色红晕圈，嘴巴都是写对子的红纸染过的亮红色，手里每人两把大扇子。队伍前面有打鼓的，有吹号角的，鼓声一响，领头两个执伞的汉子屁股一扭，一声吆喝：“小伙子们，女娃娃们，给咱把秧歌闹起来喽......”
顿时锣鼓声鸣遍地，秧歌的队伍开始活跃起来--先是围着院子扭一圈基本的十字步，之后是转对子，男女搭配，两对一组，四人围成四角，扭着秧歌步法，彼此替换位置，最后是大转盘，全部队员有序地随意切换位置，场面顿时沸腾起来。因为这个场面了，有些小伙子，会有意蹭到那心仪的姑娘面前，在她面前一番耍宝一样地闹腾，姑娘只能害羞地继续闹她的秧歌。当然，有那结过婚的风趣大婶，这时候会上来凑个热闹。
那领队的花伞在手里一摇一晃，高低起伏，红丝带满天飞扬，扇子四处旋舞，歌声飘扬在这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里：
正月里闹元宵噢
金边绣开了噢
金边上绣的是
领袖毛泽东......
这秧歌，要在每个村里去闹上一回，要把整个队里的村庄闹完了才可以。
文家去的是文理。文清是嫁了人，不然也是免不了要去的。她虽喜欢这些热闹场面，但是那扭秧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扭屁股，她是万万不敢的。这个时候，她到感激起了这个嫁人的事实。
过罢十五，有些庄稼人开始捣粪，捣碎了好早点往地里送呀。
一大早，文瑞明一家人吃饭的时候，他给二儿子说：“今儿你跟着你妈，到前吴镇买两瓶烧酒回来。”
“买烧酒作甚？”文理不禁纳闷问。
“这过罢年了，也该给你大哥操办一下事情了。”他懒洋洋地回答。
“我大姐的事情不管了？”文清不禁问。这大姐的事情难道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爱死哪嗒去就死哪嗒去吧。二后生不是说了，在那里过得不行。那就让跑了吧，跑出去又不是活不下来。这些年，在外地，你们哪个么学下一身本事。”他难得地有耐心。
可文清不懂，他们有什么本事了？她不满的是为啥他都不担心大姐的境遇。
文瑞明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行了，老子晓得了，等把你大哥的酒瓶搬了，叫你二哥再去田庄问问。”
原来他说办事是给大哥搬酒瓶了。
可文国这个当事人一声不吭地吃着饭。这样的事情，他不需要自己去安排什么，那样反而显得自己完全一副儿女情长的矫情模样。但他心里其实挺开心的。搬酒瓶的时候不就可以见到兰兰了嘛。一想到她那张娃娃脸上的大眼睛，他就不由得感觉到一阵幸福将自己团团围绕。他其实并么去多想自己为什么能这么顺利娶那个心爱的姑娘。他听母亲桂英说，是她妈妈来家里说好的事情，是很中意他才愿意成了这件事。
吃饭的文清听了这件事，心里产生了两种情绪，一种是超出她年龄范围的哀叹，哀叹她就这样在换亲里嫁了人，另一种自然是欢喜，她的大哥，能娶一个自己爱慕的女子。去他的换亲吧，还是让她欢欢喜喜祝福她的大哥吧。
文理是跟母亲去买酒的时候，才晓得大哥这桩亲事的原委。他原本对季维杰的好感，也一下子变得稀薄起来。他么想到他们母子是这样的好计谋。然而，碍于母亲一再的嘱咐，他压制着心中的不满，尽量不让大哥看出来什么端倪。
文国和季维兰结婚的日子，也是比较紧忙的，定在了二月十七。虽然时间紧，但是该有的行行道道，一个也么丢，这倒是比文清那时候走的过场多了一些。
婚礼将近，季家那边显然么有文家这边忙。向来嫁女儿都是一切从简。而文瑞明可是第一次娶儿媳妇，他虽不满意这个换亲的条件，但是喜事面前，也还是欢喜万分的。村里人其实都不晓得文国要去娶的媳妇，就是妹妹嫁去的那家人的女儿，自然也都么往换亲这个茬儿上想。文瑞明爱面子，巴不得这些人永远不晓得才好呢。他们对外一直宣称文国只是娶姓季的女娃娃，与季维杰家是本族同姓。
文国和季维兰期盼的日子，终于到来了。文清圪蹴在炕头上给他们铺炕单。那红艳艳的大稠被，让她突然想起了自己婚嫁那日的蓝棉袄。心底划过一丝自己也不太懂的异样情愫，让她突然眼眶泛酸。
文国穿着一身洋气的新衣裳走了进来。
“清清，你在这里呢。”
“哥哥，什么事？”
“也么什么，想和你拉会儿话。”
“哥哥，今儿你是大忙人，躲在这里和我拉话？说吧，你有什么事要我帮你了？”
“呵呵，清清，确实有个事情，要你帮我了。”
“你说。”
“兰兰可能不识耍，我怕一会庄里后生们闹腾的时候，她禁不住发火，你帮衬着点。”
“大哥，在这里，她是我嫂子，在季家，我是她嫂子，这怎么帮？”她故意调皮了一下。
“好你个丫头片子！这话说回来，缘分也真是巧，你嫁了季家的男子，我又娶了他们的女子，这倒让我想起了时下那一个个换亲的家庭。”文国说道。
文清心里吓了一跳。他骄傲地哥哥可不能叫晓得这个事情，晓得了那还了得。
“大哥，你快出去看看吧，我都听到吹手的声音了。你放心了，一会回来，我帮着她就是了，快出去吧。”
文国出了窑里，文清终于松了一口气。是啊，只要她亲爱的哥哥能幸福快乐，她就是心满意足了。
这一天，高原上有中度沙尘暴，迎亲的队伍回到党梁村的时候，人人竟像是风尘仆仆的远行客一样，蓬头垢面的。一到院子，那些个男人们也不顾及别的，随手就拍起了肩上和裤腿上的那些尘土。女人们回窑里拿了笤帚来清扫。真是够折腾的一天。有人心里咒骂着，这新媳妇定然和这鬼天气一样，不是个好脾气。
文国和季维兰的婚礼，也是在一番热闹哄哄地场景里结束了。然而，婚姻和生活对他们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婚后的他们，简直可以用形影不离来形容。人们常常可以看到一副特别的画面--午后院落前的墙角下，两个小板凳，一张小桌子，文国在前面写字作画，季维兰伏在他的肩头上，安静幸福地看着那个认真的人，或者坐在一旁帮他磨一磨墨，抬头相向，四目含情。之所以说这个画面特别，是因为在这农村，人们无一不是忙乎着自家地里的那些事，而他们两，像活在这人间以外的天地一样。这在农村人们传统的眼睛里，实在是不像话。可文瑞明不理睬，他疼爱这个儿子，一看到他写字作画的样子，就觉得这天地下还有谁能与他的宝贝儿子比美了。为了这个，他吃点苦受点累算得了啥，只要儿子高兴，他能养他一辈子。
文国结婚本来该请田家的人的，但是文理去了好几次，依旧么有文华的消息。后来田家托人捎来了礼钱，但是人却一个也么来。
这文华就这样消失了，文国过着自己幸福简单的日子。
高原上人们的生活渐渐有了改善。以前的合作社小分组取消后，人们的劳动积极性被调动了起来，格外爱惜自家的土地，恨不能将全身力气都用在那上面，收成自然也好了起来，生活慢慢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着。时间对人们来说不再是一种熬煎，而是不够用一样的短暂。
一九八三年腊月十三这一天，高原上下着鹅毛一样的大雪。雪一直下到天黑都么有停歇。人们蜷缩在被窝里，黑灯瞎火地拉着话。当然，大部分话题是离不开这场大雪的，因为这场雪，给来年开春播种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文清和妹妹文景挤在一个被窝里，与父亲和母亲挤在一个炕上。文景已经熟睡，文清却睡不着，盯着窑顶，虽然那是一片漆黑。
文瑞明也絮絮叨叨地给桂英说着什么，他是这样的人，脾气暴戾，却也能念叨。
噔噔噔几声敲门声，让不耐烦地文瑞明不禁骂了一句“死人了！这大雪夜里，谁还在外面”。
“妈，我去看看。”文清害怕自己晚一点的话，父亲又会指使母亲了。这大冷的天，谁愿意爬出被窝去。 她穿着线衣线裤，敏捷地跳下炕栏，隔着门问了句：“谁？”
“是我。”
大姐的声音！文清震惊！赶紧打开了门。
炕上的母亲已经点上了煤油灯。昏黄的煤油灯，开始冒出缕缕黑烟。文华拄着拐杖，全身透湿，被冻得满脸通红地站在门口。她衣衫破烂，蓬头垢面，面目全非，满眼满身尽是沧桑落魄。岁月在她身上烙印了什么早已无需多言。她看着一大炕上窝在被窝里取暖的人，不言不语。
文清一把将她拉进了窑里，她在水缸跟前的板凳上坐了下来。文清又转身赶紧给她倒了碗热水，这个时候，一碗热水下肚，能让她暖和上许多。
炕上的桂英，早已哭成泪人。她么用啊，连自己的娃娃们都保护不了。她只能眼看着他们一个个走上这凄苦的长路。
“大姐，你去哪嗒了？家里人都担心死了。”文清急切地问。
文华么有回答，将手里的那碗水放在唇边，慢慢喝了起来。担心吗？或许吧。但是，已经不重要了。像她手中的这碗水一样，往地上一泼，一会就干的么了印记。她在这个家里的位置，何尝不是如此呢。
“大姐，你咋这样的天气回来了，路上多危险，还又冷，你喝完水赶紧上炕捂捂暖，我给你找干衣裳换上。”文清说着，就在地下的柜子里翻起了衣裳。
文华猛地一口喝完碗里的水，“清清，别找了，我不换。我一会就走......”
文清一听她说要走，转头看着炕上的母亲。可桂英，只是不停地哭泣着，一句话也么有，而父亲文瑞明，从头到尾黑着一张脸。
文华难过地低下头。母亲做不了主，父亲呢，他这会儿只会觉得自己么用，跑了还又回来。那热炕头，暖被窝，她是多想再爬进去一次，像曾经的那无数次一样。可是，那里，再也么有了她的位置。
文清一看这情形，慌忙圪蹴在她跟前，泪眼婆娑地说：“你还走什么？你能去哪嗒？”
“是啊，我又能去哪嗒呢。”她低喃。
“大姐，你不要走了，你不想回田家，就不回去了，就在妈家里住。如果不行，和我去小兴庄住也能了。”她着急地完全忘了她大姐和她的情况是那样不同。
“小兴庄？你嫁人了？”
“是的，就结婚那天晚上待了一夜，后来一直住妈这里。你还不晓得，我大哥也结婚了，而且嫂子现在有了娃娃，再有两个月就该出生了。”
“看来你们都挺好的，我也就放心了。”她说完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是啊，她不在，该过的日子继续过着。她该走了，走那条她也不晓得要去到哪嗒的路去。
文清跑过去一把拉住她：“大黑夜的，还下着大雪，你去哪嗒？”
“清清，我不能留在这里，田庄的人晓得了会寻麻烦的......”她还在考虑着家里的人处境。唉，天下善良都是一样。
文华去意已决，回头看了一眼炕上的家里人，甩开文清的手走了出去。
文清随即就追了上去。
走了一会，她在前，文清在后，文清看着她留下的一排排雪地上的脚印，心里不禁难过。一边擦眼泪，一边还是跟着她。她的大姐，那样瘦弱，背影看起来竟像个孤独的老人一样。
过了好一会，她才回过头来。
“清清，回去吧，你也嫁人了，依照大大的观念，你嫁得也好不到哪嗒去。他眼里只有儿子，么有女子。我走了，你不要再跟着了。”
“那你去哪嗒呀？”文清又问。
“总会有个去处的......”
文清后来跟着她走了不知多久，因为她出来时着急，身上还是那身单薄的线衣线裤。走着走着，感觉身体不由自己一样左右摇晃，最后晕倒在雪地里，醒来才知道是母亲和哥哥们出来找她们才发现的，而文清就这样跟丢了她的大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