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光高原》 第五章 搬酒瓶 免费试读
那一日，折清玲回去后，并么有跟文国碰面，她也不打算跟他碰面。因为最后她和文家约定好了，换亲这个事情，要瞒着文国的。
十月二十三日，她请了小叔子季乃宏当这个媒人，来党梁村提亲。这季乃宏，当了一辈子的书记了，周达围还么有他说不成的事。他说话，除过有分量，还是自家人，也放心。
他们带了些礼物来到文家，文家的几个大孩子正好都给大姐家化玉米去了，家里只有老两口子和那两个还不懂人事的小娃娃。季乃宏一张巧嘴，三平二马就给敲定了搬酒瓶的日子，定在了十一月初六。
这个搬酒瓶，就是男方在这一天，带上自家的儿子，媒人，背上几瓶烧酒，米呀，面呀，一点点肉呀之类的吃食，去到女方家里，由女方家自主决定都请什么人，请几个来家里，晚上吃一顿男方带过的东西做的饭，喝一顿男方拿来的烧酒。喝酒的期间，拉好看家的日子，送鞋的日子，结婚的日子。本来中间还有很多细碎的日子，但是两家换亲，就省去了那些个繁琐，选了两个比较传统的走个过场。
“老文，喜事喜事啊，你这才回来，两个女子都叫人抢了去呀......”
“喝酒喝酒，别个老子瞎说......”
“五魁首啊，六六六啊......”
“好，好，二梅子呀，四个，四个，四个......”
家里一片热火朝天，可在田庄的文清全然不晓得，自己的婚事就在这片他们的热闹浑浑中被定了下来。本来，这一天男女双方是要见一面的。但是文瑞明说不用那么繁琐了，家里做了决定就行了。这个时间了，赶去田庄，再赶回来，怕也来不及了。于是文清见自己未来丈夫第一面的机会，就被这样悄无声息地剥夺了。
文清看家的日子是十一月十六，送鞋的日子是腊月初八，结婚的日子是腊月十八。
是夜，吵吵闹闹终于停当了，人也都走了。桂英收拾着家里乱包的炕上和脚地下的时候，不由地哽咽了起来。她的华华，过得水里火里的，她都不敢去看她。如今，她的清清，被这样稀里糊涂地换了亲。她才十六岁，能晓得啥了？华华起码还会做家务，能照料了自己。清清，从小只是跟着上山里地，家里的事情，确实一个不会做嘛。再说了，清清和华华不一样。清清跟着国国念了可多书了，也能认可多字了，不能跟一般女娃娃比较的啊。万一再遇到个像大女婿柱子那样的，不是眼睁睁地把她推到了火坑里么？她想也不敢再想了，抽泣的声音更大了。
“真是丧气神！你又哭啥了？”文瑞明不耐烦地说妻子。
“清清......你为甚要拿她换亲了，你心咋这么狠了？”她第一次忍不住指责丈夫。
“呦，个老子活得不耐烦了是不？老子咋是狠心了？不给那季家，人家的女子能给国国了？”他说着已经退下了衣服，钻进了被窝，烧酒让他心情大好。
“她又么说不给了......”
“你个憨婆姨，给你说也白说，快些上炕来，老子今个儿喝了烧酒，浑身的劲儿出不完一样。”
桂英听他这样说，心里再不乐意，也得上炕去了。唉，谁叫她么本事嘛。她要是像文清那个婆婆那样该多好，她不禁又想起了折清玲来。
文清和两个哥哥三日后回来了。可看他们那样子，倒像是受了什么气一样，一副刚跟人打过架的样子。
晚上吃饭的时候，三个人还是不吭声地扒着碗里的饭。
“个老子都咋了？受了气就个老子找人出个，干啥这副窝囊样！”文瑞明么好气地吼道。
“都是你干得好事！”文国不满地回了一句。
文瑞明伸手在他肩膀上掏了一捶，“老子做事，还轮不上你管。”
文国碗一撂，跳下炕栏，出了窑里。
文瑞明刚要发作，文理赶紧说：“大大，大大，你先吃饭。其实也么什么事，就是大哥和姐夫打了一架，大哥也么吃亏。”
“么吃亏咋还那个怂样子！”
“大哥就这个脾气。”
“哼，个老子还吃老子呀！”骂完又看了看只是安静低头啃窝窝头的二女子，说道：“对了，二女子，腊月十八是你的日子。”他说完，又美美咬了一口手里的玉米窝窝头。
文清嘴里正吃着一口玉米面的窝窝头，一听这话，呛得连咳了两声，赶紧用力将口里的窝头吞咽了下去，噎得她打了个嗝，抬头问父亲:“什么日子？”她显然还不晓得这是她要结婚的日子。
两个哥哥也都疑惑着。
“还能是什么日子！结婚的日子。”父亲么好气的回道。除过母亲，文理也是被这个消息惊到了。妹妹她都还么搬酒瓶，哪来的日子？可很显然，父亲不打算解释，母亲看看他，也不敢言传。
“啥？结婚？跟谁？”文清打死也要问个明白。
“个老子问甚了！吃球你的饭个！”
文清压制住内心的委屈，这咋就不能问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么他连问都不让问。可看着他那一脸黑色，还是硬将自己的情绪憋在了心底头。她怕她再坚持问的话，他一个不高兴，掀翻了跟前的那半脸盆烩酸菜。要晓得，这半脸盆烩酸菜，虽然跟清水里煮了几根洋芋条子，飘了几片酸菜叶子么什么区别，那也是就着吃下这干巴巴的玉米窝头最好的菜肴了。所以，还是等完了问母亲吧。可她这心里却不免对父亲不满。打她能记住事情起，他就是整天黑着张脸，谁都不够他一口吃喝一样。他也就只有做木匠的时候，才能给别人露个笑脸。家里大小老少，么有人敢和他叫板犟嘴，他就是那个流氓暴君。
下午，母亲在院里端着破瓦盆搅拌着米糠正打算去喂鸡，她默默走到她跟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母亲抬眸，神色依旧是那天她大姐离开的复杂和无奈，也同样沉默不语。
“妈，咋回事？我都么见过他，我也认不得他嘛。”文清说道。是啊，她本来想着等文辉放了寒假，让他带她在他们学校串串，在那个大城市也串一串。她可想看看那样的大学校是个什么样子，更想看看这山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
母亲咬了好几次嘴巴，良久才终于开口，却是看着远方说道：“清清，你就听你大大的话，嫁了吧。咱这个家，不由我，不由我啊！”母亲似乎要哭出来一样，接着低下头，又搅拌起了那坡破瓦盆里的米糠。
“可是究竟为了啥？我才十六了呀！”她也知道家里不可能养着女子一辈子，但是她才十六，大姐也是二十三才嫁的人，她为啥要这么早出嫁？这突然到来的事情，她确实也么有心理准备。
母亲只是幽幽地说：“你的这门儿亲事，是老季家的条件。你不去，他们的女子也不会给你大哥。”
文清听到这里才明白了，原来是要拿她换亲。她来这里一年，见过几次这样的事情了。换亲，这个事，她么想到，有一天竟也能活生生跟自己连在一起。
这换亲，就是两个家庭，张家的女子，嫁给李家的儿，李家的女子，再嫁给张家的儿，彼此交换，方便年轻人成家。当然，最主要的是，能解决青年男子娶媳妇困难的大问题，这才是这换亲的主要目的。是啊，她的婚姻，是为了给她大哥换取一个婚姻才存在的。她可以拒绝甚至抵抗家里暴君的所有安排，除过跟她大哥有关的事情以外。
“我哥哥晓得这个事情不？”她又问。
“两家拉好了，不让你哥晓得。你先嫁过去，来年他们的女子再娶过来......”桂英羞愧地不敢再看女子。可文清的思绪，却飘向了几年前。
那年，她十三岁，她们全家都在清源的一个深山老树林里逃荒，躲避追查黑户人口的人。她和大哥两个人，在午后的树荫地，都坐在树杈上，文国给她讲着书里的一些故事。她听完笑嘻嘻地对他说：“哥哥，书上都是假的。要是有一天你有需要，我是真的能给你做一些事情的。”文国宠溺地拍拍她的头，但笑不语。
如今她十六岁，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这誓言，还真不能随意就说啊。答应了的事情，咋难也得做到啊。对于这农村来说，十六岁不算大，却也不算小，嫁人是完全可以了。可是这嫁人，到了别人家，到底该咋样当人家的婆姨做人家的儿媳妇，她是完全么有想过的。倒是那结婚后无奈的日子，她算见过了。当然，她见过的，是她那可伶的母亲的。她想：她整天不是劳动就是照料自己个儿的娃娃们，每当做饭做得多了或者少了，或者柴火加得太旺太薄，又是油放的多了少了的，都要被坐在炕头上的父亲指手画脚，有时候臭骂一顿，要是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甚至捡起来炕头上的笤帚把子，冷不丁儿地就扔到了她的头上，她也只是安静地忍着，从不反抗，要是结婚后的日子都是这样的话，她不敢再去想下去。
十一月十六这天，太阳虽然也很大，但是高原上冷得很。文清由本族的一个婶子和母亲桂英带着来到了小兴庄。今天是她看家的日子啊。这看家，其实就是去看看未来婆家住的是个什么地方，看看自己以后嫁过来要住在哪嗒。季家是个有三孔窑洞的大院子，看来文清嫁过来也是要住在这里了。文清根本么心思想这些。那些婆姨女子，大人小孩，堆了满满一窑一脚地，那热辣辣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她连个头也不敢抬，别提其他了。
当然，这天，季家人和季家一些亲近的长辈，都要比较正统地给文清一些见面的礼钱，管这个叫“打散”。当然，这天，按正常情况，文清是该和自己未来的丈夫说上几句话的，彼此有个简单了解。但是这个人，叫什么来来，昂，叫季维杰吧，始终站在靠窗子的写字台跟前。他看起来沉默寡言的，一副不可靠近的样子呀。何况，她根本不敢正眼看他。只是偶尔看见他看自己，才抬一下头看看他，目光相遇的一瞬间，她吓得赶紧又低下了头。她虽然整日与几个哥哥混在一起，可那是一起长大的哥哥，和这个陌生人完全不一样啊。
“真么想到，憨汉能娶这么个俊婆姨......”
“就是就是，老太太厉害呀，能给憨儿子找了这么个好媳妇......”
“糟蹋了，糟蹋了，这样貌倒是绝对配着了，就是......唉......”
“你们说给他娶这么个美娇娘回来，他会跟那个了，他敢了不......”
“听说岁数差七岁了么......”
婆姨们低声碎语地聊骚着，文清听着这些，不由得心里一阵反感--管你们什么事么，管好自己不就得了，死婆姨女子们。她不禁心里骂了一句。
她其实根本不晓得，婆姨女子们为甚要说她这个未来丈夫是个憨汉。那是因为，他常常做着一些人们无法理解的举动--比如经常一个人，下着大雨大雪，却要跑去四十里远的县城里，只为借一本书。婆姨女子们鄙夷地想，这书还得靠着县里图书馆做管理员的亲戚才能借到。就他那个憨样，谁会借书给他；比如，不愿意和其他小伙子一样，嘻嘻哈哈地和村里的女娃娃们唱那信天游；再比如大半夜，一个人睡个大八字在那山顶上，盯着天空发呆，等等这样不正常的事情。当然，在村里人看来，那最不正常的，就是他明明上过了高中，却不愿意教书，这是多少人扑烂脑子都想得着的好事情啊，他却偏偏不屑一顾，这多不正常啊，这号人不是憨汉还再有谁是憨汉了。
话说回来，这看家算是比较隆重的一个日子，至于后面的女方给男方送鞋，虽也算正统日子，但是远远比不上这个看家的分量。这一天，文清并么有像其他女娃娃一样，即使害羞胆怯，也还是会和未来丈夫拉上几句属于年轻人娇羞地话语。那季维杰不主动来找她，她心里别提多庆幸了，不拉话就更好了，她也不会和他拉，这时候，她心里是多么感激他的那个沉默寡言的性子，这样多好，免得她扭扭捏捏不晓得拉什么好。
再说这季维杰，这个婆姨，是他自己选的，要说该是满意才对。可看他那样不冷不热的态度，倒像是人家撵上要跟他似的。然而，他的心思别人看不出来，可他自己清楚得很啊。确实，这个女孩子，是他二十三年来一直要等待的那个人。他本来么想过，但是那天母亲提起来，他想着就当是去串了。于是，在前吴镇五天一次的***上，他第一次见到了她。虽然青涩，可倒究还小了。然而，他打心里高兴，这就是他要寻的一生的伴侣。他不由地想：她就是书里的那个颜如玉，是他想要的那个人。
